京师大学堂的创办及其意义
【作者简介】许桂香,女,汉,福建莆田人,贵州民族大学贵州民族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,主要从事历史文化研究。
【摘 要】 晚清之际面对内忧外患之危局与儒学经世致用思潮之激荡,李端棻以刑部左侍郎之职上呈《请推广学校折》。李端棻其奏议深植于“中体西用”之哲学范式,主张构建“京师大学堂—省学—府州县学”三级学制体系以弥合传统书院教育之散裂状态。其课程设置突破“四部之学”窠臼,既存“经史”之体以固本,复增外语、算学、天文、地理、格致实学等西学之用。实乃“通经致用”向“实学致用”之知识论转型。尤值深究者,此体系暗合“格物致知”之方法论重构。府州县学层级注重“习动践履”,省学贯通“六艺”实践与新知探究。京师大学堂则追求“感通万物”之智识升华,形成“由器究理”的认知进阶。光绪帝纳其议而升为国策,使京师大学堂成为“国养士”之制度载体。然其经科独设虽存“以经学为体”之愿,终因“七科之学”的西学体系碾压而式微。昭示传统太学精神与现代学术分科间的哲学断裂。李氏教育革新不仅反映晚清“变法图强”的政治哲学诉求,更在体用张力中促成中国高等教育由“通人之学”向“分科治学”的现代性转捩。
【关键词】李端棻;京师大学堂;高等教育现代化
光绪二十二年(1896)农历5月初二日,刑部左侍郎李端棻上呈《请推广学校折》直面晚清“时事多艰,需才孔亟”之困局。针砭洋务教育“教之之道未尽”之弊,以“体用一源”之思辨提出“经世致用”的教育维新纲领。其奏折系统构建了“府县学-省学-京师大学堂”三级教育体系,主张“变通书院旧章”而纳西学之精粹,更辅以藏书楼、译书局、仪器院等文化建制,实乃中国教育制度由“中体西用”向现代学术体系转型的理路创新。
戊戌年间,清廷依李端棻之议创办京师大学堂(今北京大学前身),此举为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中的重大事件,被赋予其“统辖各省学堂”的行政职能,形成特殊建制。其三级教育模型,既承“格致诚正”之儒学脉络,又开“分科立学”之新统,朱善璐谓之“北京大学之父”的定位,恰彰明李端棻在制度创构中的“开物成务”之功,使京师大学堂成为融汇“古今中西”之学的道枢,奠立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之“体要”。
一、京师大学堂创办前中国教育现状
甲午战败后,清廷痛感经世致用之才的结构性匮乏,光绪帝虽颁诏征辟“通达中外、周济时用”之士,然应者寥寥,盖因传统教育囿于科举窠臼而积弊深重。科举制度自隋唐肇始,历宋元明三朝,至清中叶臻于鼎盛,然其以《四书》《五经》为纲,恪守程朱理学之传注,以八股制艺取士,形成“有科无目”之固化格局,致使士人溺于心性之学而疏于实政。此种“义理之体”与“经世之用”的割裂,本质上源于“价值理性”与“工具理性”的深层文化冲突——科举所崇“天理”至上性,压抑了西学格致之学的制度性传播。反观泰西诸国,其教育以实证主义知识论为基,遂成科技昌明之枢机。清廷后期虽倡“中体西用”以调和,然科举所筑之“理学试士”体系,终难适应近代社会对多元人才之亟需,凸显传统教育哲学在体用关系上的深刻困境。
“泰西民六七岁,必皆入学,识字学算,粗解天文舆地,故其农工商兵妇女,皆知学,皆能阅报。吾之生童,固农工商兵妇女之师也。吾生童无专门之学,故农不知植物,工不知制造,商不知万国物产,兵不知测绘算数,妇女无以助其夫。是皇上抚有四万万有用之民,而弃之无用之地,至兵不能御敌,而农工商不能裕国。”(耿云志,崔志海:《梁启超》,广州: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,第80页。)洋务教育作为晚清经世致用思潮的制度化实践,虽以“中体西用”为纲,实则陷入道器割裂之困境。
其专科教育性质因缺乏近代基础教育体系支撑,导致生源芜杂、课程散漫无统,各学堂自定章程而水准悬殊,显露出名实相悖的结构性缺陷。洋务派虽设同文馆、水师学堂等新式学府,然其教学囿于西语西文之“器用”层面,于治国富强之“道体”全然未涉,李端棻洞见其五弊:一则治术空疏,“徒习西学西语西文,而于治国之道,富强之原,一切要书,多未肄及”,违背儒家“即物穷理”的格致传统;二则专业阙如,“学业不分斋院,生徒不重专门”,致使学艺不精,有违宋明理学“分科穷理”的实证精神;三则脱离实践,“未备图器,未遣游历,日求故纸终成空谈”,背离“道在器中”的实学要义;四则出路壅塞,“既得科第遂与学绝”,反映科举与新学制的体用冲突;五则规模狭隘,“十八行省祇有数馆,每馆生徒祇有数十”,暴露制度设计未契“经世致用”之本旨。(汤志钧,陈祖恩,汤仁泽编:《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 戊戌时期教育》,上海: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,第219页。)人才乏绝的局面,并不是“天之不生才”,而是教育制度的弊端造成的。
晚清之际,面对内忧外患与科举制积弊,经世致用思潮勃兴,诸多有识之士虽倡言兴学,然多流于空泛。李端棻首次系统提出“破虚崇实”之教育改革纲领,为改进以往办学之缺失,“颇有上书言之者。而刑部侍郎李端棻之奏,最为深切详明。”(张建新:《李端棻与中国近代教育改革》,《贵州民族学院学报》(哲学社会科学版 ),2007年第1期,第166页。)虽然一些有识之士也提出了开办学校的呼吁,但对怎样办学都没有具体的办法。而李端棻向光绪皇帝上的《请推广学校折》,则第一次全面系统地提出了改革中国传统教育的具体办法,得到光绪皇帝降旨允准,并付诸实施,推动了我国教育的近代化。这不仅标志该奏成为戊戌维新教育政策之圭臬,更以制度化的“实学”实践推动中国教育由“重义理”向“求致用”的近代化转轨,实为儒学经世传统在晚清危机下的创造性转化。
二、李端棻首次倡建京师大学堂
在晚清经世致用思潮与“体用之辨”的思想激荡中,李端棻深刻体认到“时事多艰,需才孔亟”,遂将传统“修齐治平”之人才观与近代国家存续之亟需相绾合,力主以兴学为纾解国难之枢机。人才是通过教育培养出来的。1896年6月,李端棻向光绪皇帝上《请推广学校折》,奏折开篇称“时事多艰,需才孔亟,请推广学校,以励人才,而资御侮”。此奏的目的,旨在通过制度化的“格物致知”路径,实现从传统道德修身向近代实学人才培育的范式转型,冀望以此根本性教育变革陶铸经世英才,达致御侮图强、民族复兴之宏旨。在此奏折中,李端棻系统提出了一套全面改革传统教育、建立近代化学堂体系的方案,核心内容包括:
(一)京师设大学堂,地方普设新式学堂
李端棻系统构建了“京师大学堂—省学—府州县学”的三级教育体系,此乃中国教育近代化之制度性突破。其设计深植于“中体西用”之哲学基底,层级分明而名实相耦:府州县学堂取民间俊秀子弟及诸生以上功名者,以三年为期,授之以格致实学,旨在破除空疏学风,践行“蒙以养正”之教化伦理;省学选诸生及举人,亦三年肄业,承续书院“明体达用”传统而融汇西学,彰显“质力相称”之人才进阶理路;京师大学堂为体系枢要,纳举人、贡生、监生及向学京官,以“为国养士”为纲,既赓续太学“为国储才”之精神,复以分科授学之制实现“理一分殊”的知识重构。此三级架构以京师为学术极峰,逐级辐射至行省州县,形成“本末贯通”的全国性教育网络,其招生标准辩证统合科举功名与年龄资质,暗合“格物致知”向“诚意正心”的修养次第,更以三年学制呼应“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”的工夫论传统。全案实为传统书院制向近代学制转型之关键枢轴,既体现“正名”思想对制度建构的规约,亦昭示经世致用思潮下教育哲学从“四部之学”向“七科之学”的范式嬗变。
(二)教学课程改革
李端棻的教育改革方案以“体用一源”为哲学根基,重构了晚清三级学堂体系:府州县学堂以蒙学为基,课业以《四书》《通鉴》《小学》为体,辅以各国语言文字及算学、天文、地理等西学之浅显知识,既承袭传统蒙学“德育为首”的伦理教化传统,又引入西学启蒙以“植根经学而启新知”,实为对“中体西用”思想的初步实践;省学堂则深化经史子集之学,兼及天文舆地、算学格致等实用学科,其“通经致用”之旨归既承宋儒胡瑗“明体达用”之教,亦呼应章学诚“史贯四部”的学术整合观,试图通过“经史互证”贯通传统学术与实学需求;至京师大学堂,更以“分斋讲学”为制,远效德国、日本分科模式,近承宋代书院分斋遗法,强调生徒“专精一艺而不可轻改其业”,以现代学科分类解构传统书院泛学模式。此种课程体系以程颐“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”的理一本论为纲,将外交、机械、矿学等西学纳入“用”之范畴,既维系经学本体之正统,又通过知识结构的现代转型颠覆八股取士的科举范式,推动教育从心性之学转向经世实学,为传统书院向新式学堂的体制转型提供了学理依据。
(三)配合学校教育的五项措施
李端棻于戊戌变法前夕所倡“一经五纬”教育改制方略,实为融贯传统经世致用思想与近代科学精神之制度创新。其以京师大学堂为“经”,确立教育本体之统绪;辅以五“纬”协同:首倡设藏书楼承书院“藏修游息”之制,使典籍流通“化民成俗”,破士人无书可读之困,践“公器致用”之旨;次立仪器院,取朱子“格物致知”精义,以实证工夫穷究物理,矫空疏学风而求“即物穷理”之实;三开译书局,于中西文化碰撞间行“文明互鉴”之道,藉“西学中述”拓思想疆域;四广设报馆,暗合儒家“风草说”教化理念,以信息通达启民智而“善教得民心”;五遣游历考察,本阳明“知行合一”实践观,令学子“事上磨练”而著书立说,成经世之才。此五维体系以“体用一源”为枢机,既赓续书院“讲学-藏书-祭祀”三位传统,复注入实验精神与全球视野,终使“理一分殊”之教育宇宙观落实为“贤才俊杰盈朝”的经世实效,彰显晚清知识精英在“道器之辨”中调和古今、会通中西的哲学自觉。(杜涌,左羽主编:《历代上皇帝书》,北京: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,第911页。)如此,既有大学堂以为之经,又有此五者以为之纬,这可称为“一经五纬”,十年以后,贤才俊杰满朝,用都用不完。治国之道没有比这更急迫的了。
光绪帝对李端棻《请推广学校折》所倡新学之制深为嘉纳,遂诏令总理衙门议行,其内核实承晚清经世致用思潮之绪余,旨在以实学实用之道革除封建教育空疏之弊养成立足“中体”而通晓“西用”的经世之才。然科举既废则仕进之途壅塞,守旧臣工以“筹画匪易”“经费支绌”为由倡言缓办,实则惧失制度化的儒家身份特权,此乃“道统”与“政统”深度交缠下既得利益者的本能抗拒。(李国钧,王炳照总主编,金林祥主编:《中国教育制度通史》(第6卷 清代 下 公元1840至1911年),济南: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,第242页。)自李端棻上奏,京师大学堂筹建仍困于“议行”之局,折射出“变器卫道”与“变道改制”的深层理念冲突。
直至戊戌年,光绪帝力排众议颁谕立学。此举非仅标志太学、国子监等礼乐教化体系的终结,更肇端于制度化儒家的结构性解体——大学堂章程明定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,分科设学之制取代传统通儒教育,使知识谱系由经义独尊转向中西学理之会通。其历史意义在于:一方面,通过“中体西用”的理论架构,在保存儒学伦理内核的表象下,实质瓦解了科举制所维系的机制,导致道统与治统的离析;另一方面,该校“由封建国子学向现代大学嬗变”的过渡性特质,既体现李端棻“三级学制”构想中经世精神的实践,亦预示此后学术范式由“主德”向“主智”、由通人之学向分科治学的现代性转型。(王杰编:《学府探赜:中国近代大学初创之史实考源》,天津:天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,第44页。)在这伟大的成就中,当然凝聚了李端棻的大量心血。
三、京师大学堂创办的历史意义
1898年7月京师大学堂的创办,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大事件。这一事件的发生,具有多方面的历史意义。总体来讲,有以下三端:
(一)它体现了清政府对建立高等教育机构的高度重视
在中国近代教育制度转型的视域下,京师大学堂作为清廷官办的综合型高等教育机构,是“大学”这一西方教育范式本土化的重大事件。其创设深植于“中体西用”思想土壤。既承续传统太学“为国养士”的精神内核,又肩负引进西学以应世变的时代使命,彰显国家意志与教育近代化的辩证统一。虽洋务派创办京师同文馆首开新学先河,然其课程体系专攻译业与格致之学,组织形态囿于专科层级,学理上属“专门学堂”而非现代意义的综合性大学。直至戊戌新政时期,京师大学堂方突破专科局限,整合经史政艺等多学科门类,并初具中央教育行政管理职能,实现从“西艺”移植到“政教合一”的制度跃迁。同文馆最终归并大学堂的史实,恰折射出洋务运动“器物层革新”向维新变法“制度层变革”的深层递嬗。(秦世成主编:《形势与政策 第4版》,北京:中国农业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,第200页。)
光绪二十二年(1896),刑部左侍郎李端棻所呈《请推广学校折》,其深层价值在于通过光绪帝御批实现“体用不二”框架下的制度化转捩,将教育近代化纳入国家意志的形上建构。该奏折直斥洋务教育困于“教之之道未尽”的工夫论缺失,致使二十余载“国家不一收奇才异能之用”,系统提出“自京师及各省府州县皆设学堂”的三级学制,主张书院改制需“变通章程,增广功课”以达“明体适用”之境,并辅以藏书楼、译书局、仪器院、报馆、游历等“与学校相须而成”的实践体系,实为“经世致用”思想在形下层面的结构化展开。光绪帝受“西学东渐”思潮激荡,在“中体西用”的体用论范式主导下,虽迅交总理衙门议复,然守旧势力以“事属创始,筹划匪易”推诿,管理书局大臣孙家鼐虽承命拟订“立学宗旨、分科设教”六条章程,却遭顽固派以“经费困难”为由主张“缓办”,折射出传统“明体”观与维新“适用”论的形上冲突——此即朱熹所言“本体之体”与“体质之体”的辩证断裂。迨至戊戌年(1898),康有为在《应诏统筹全局折》中援引日本维新例证,以“格致实学”重提分级办学之议,其“以元为体,以阴阳为用”的元气论哲学为学制注入本体论依据;御史王鹏运亦承洋务派“师夷长技”脉络奏请,终使光绪帝借《明定国是诏》宣示变法,完成从“体用二分”到“体用兼赅”的教育哲学嬗变。诏书中强调京师大学堂“为各行省之倡,尤应首先举办,著军机大臣、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。”(黄进,姚文娟主编:《名君诏批九十九篇》,北京:花艺出版社1992年版,第526页。)
但顽固派仍然继续拖延,不予执行。光绪皇帝乃于1898年6月26日再次发出上谕,严令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迅速复奏不得迟延,“迅速复奏,毋稍迟延”。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们“奉严旨,不敢再玩愒,但因中国尚未有学校之举,无成案可稽,无法应付,便想到了康有为,于是请他草拟京师大学堂章程,不巧康有为正忙于别的事宜,腾不出手来,遂委托给梁启超。”(秋阳:《李端棻传》,贵阳:贵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,第89页。)梁启超亦说:“诸大臣奉严旨,令速拟章程,咸仓皇不知所出,盖中国向未有学校之举,无成案可稽也。当时军机大臣及总署大臣,咸饬人来属梁启超代草。”(丁文工,赵丰田编:《梁启超年谱长编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,第126页。)梁启超高度推崇李端棻《请推广学校折》所彰显的“经世致用”思想,其草拟的《京师大学堂章程》绝非因袭同文馆旧制,而是秉持李端棻“三级办学体系”的革新理念,建构起涵盖总纲、功课、入学、出身、教习、设官、经费等八章五十四节的完备学制。该章程以“中体西用”为根本宗旨,在体用之辨中主张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的辩证统一,既强调“激发忠爱,开通智慧”的心性之学,又纳入格致之学等西学内容,突破传统教育“治中学者绝口不言西学”的窠臼。其制度创新体现三重维度:其一,确立“造就通才”的教育目标,超越同文馆专才培养模式,暗合儒家“全人格”教育理想;其二,构建“政学合一”的治理体系,规定“各省学堂皆归大学堂统辖”,使京师大学堂兼具最高学府与全国教育行政中枢的双重职能,体现晚清教育行政化的制度转型;其三,通过“尽性主义”与“趣味主义”的教育哲学,将传统“六艺”精神与近代学科分类相融合,在课程设计中实现“依于仁,据于德”与“游于艺”的会通。光绪二十四年(1898)该章程经总理衙门上奏、孙家鼐任管学大臣推行,标志着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学制从“道器之辩”向制度实践的实质性转捩。(萧超然等编:《北京大学校史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,第9页。)
由上可知,光绪皇帝对京师大学堂的开办十分重视,特一再下诏催促办理。光绪皇帝曾就创办京师大学堂一事,发布数次上谕,态度严峻,语词激烈,如“亟须开办”“妥速议奏”“迅速复奏,毋稍迟延”等。(田正平:《调适与转型传统教育变革的重构与想象》,北京: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,第84页。)大小臣工们的有关奏折更多。说明高等教育机构的建立,已引起清廷朝野的广泛重视,反映了中国近代教育发展的内在逻辑。李端棻的《请推广学校折》得到光绪皇帝的采纳,对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,影响是相当大的,全国出现了兴办近代学堂、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知识的热潮,1901年9月14日,清政府谕令:“除京师已设大学堂,应行切实整顿外,着将各省所有书院,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;各府厅直隶州,均改设中学堂;各州县,均改设小学堂。并多设蒙养学堂。”(罗廷光:《教育行政》(上),福州: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,第46页。)这样一个办学高潮,不仅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,也为后来的教育发展奠定了基础。
(二)它从国家层面开创了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管理制度的先河
京师大学堂作为戊戌新政的产物,兼具近代高等教育机构与中央教育行政中枢的双重属性,其设立标志着清廷在国家意志主导下对传统教育体制的突破性重构。在学部成立前,大学堂以“管学大臣”统摄全国学务,形成"政教合一"的独特治理形态,此乃对传统官僚体系中礼部职能局限的历史性补正——礼部虽掌五礼,然其教育职能仅囿于科举取士,致使人才培养陷于“经义取士”的窠臼,《四书》《五经》的程式化研习与八股取士机制,割裂了“体用一源”的儒学真谛,既无法达成“经世致用”的实学目标,更背离了“明体达用”的教育本质。洋务运动时期新式学堂的勃兴虽开风气之先,然总理衙门辖下同文馆管理大臣的权责仅限馆内事务,暴露出“政出多门而体例淆乱”的制度性缺陷,各地学堂因缺乏中枢统筹而陷入“体用割裂、声气壅塞”的困境。直至大学堂确立“为国养士”的定位,方以制度化的行政力量贯通教育体系,其通过行政权力整合教育资源虽具“借势发力”的实效,却亦埋下“行政伦理与学术自由相拮抗”的隐忧,恰如“道器之辨”所揭示的治理张力:当行政体系过度介入学术场域,既可能赋能资源整合,亦易导致“道为器役”的价值异化。此制度变革本质是清廷在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框架下,对传统太学精神与近代国家建构的辩证融合,其成败得失深刻映射出中国教育近代化进程中“体用不二”哲学命题的现实挑战。(田正平:《调适与转型 传统教育变革的重构与想象》,北京: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,第59页。)
章程,即制度、规定。京师大学堂章程“参用泰西学规,纲举目张,尚属周备。”(秋阳:《李端棻传》,贵阳:贵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,第105页。)光绪皇帝1898年7月10日发布上谕“自应以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,郡城之书院为中等学,州县之书院为小学,皆颁给京师大学堂章程,令其仿照办理。”(朱有瓛:《中国近代学制史料》(第一辑,下册)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,第442页。)。这就将李端棻的兴学育才的主张,推而广之。这套完整的教育管理制度不仅京师大学堂自身要遵守,而且颁发各地学堂令其照办,有利于克服零碎散漫、不成体系的局面,有利于新式教育的发展。它是一条有别于传统旧制度的培养人、选人用人的新教育体系。
(三)它确立了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的总体办学方针
李端棻于光绪22年所呈《请推广学校折》,乃维新运动之纲领性文献,其学理根基深植于传统“经世致用”实学思想与晚清“中体西用”哲学范式之辩证融合。李氏痛陈洋务教育“教之之道未尽”之弊,主张构建府州县三级学制体系,课程设置秉持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之旨:于中学维度,强调经史之学乃立身之本,承顾炎武“经术所以经世”之实学精神;于西学维度,则力主“讲求实学”,系统引进外语、算学、格致、时务等西学新知,此非简单之“西学为用”,实为“体用互殊”之创造性转化——以《周易》“革故鼎新”为内核,通过“中西并重,观其会通”之方法论,破除“中体西用”常见之体用割裂。京师大学堂承此理念而深化之,其章程明定“中西会通无得偏废”,较诸洋务教育之技术性西学移植,更具文化主体性自觉:既以“君臣之纲”维续儒学道统,又以西学知识体系重构课程结构,使“致用”目标超越器物层面,达至“通古今之变”的文明会通境界,彰显晚清教育哲学从“西学中源”向“体用辩证”的范式跃迁。
课程是实现办学方针的具体途径,京师大学堂以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为办学指导思想,在这一思想指导下,课程设置参照日本的现成样本,再结合本国情况,将课程分为普通、专门两大类。普通学即基础课程,有十种:(1)经学;(2)理学;(3)中外掌故;(4)诸子学;(5)逐级算学;(6)初级格致学;(7)初级政治学;(8)初级地理学;(9)文学;(10)体操学。并且规定所读之书必须为上海编译局纂成的功课书。(刘丽平编著:《简明中外教育制度史》,兰州:甘肃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,第102页。)这十门基础课中,属于“中学”者就占了三分之二,这正是“中学为体”思想在京师大学堂课程中的体现(郑登云编著:《中国高等教育史》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,第69页)。章程又规定了学生年龄在20岁以下者必须从英语、法语、俄语、德语、日语5种语言文字中,任选一种与普通学课同时并习。普通学是每位学生都必须学习的,学习年限为3年,毕业后进入专门学学习。专门学课程有十种:(1)高等算学;(2)高等格致学;(3)高等政治学(包括法律学);(4)高等地理学(包括测绘学);(5)农学;(6)矿学;(7)工程学;(8)商学;(9)兵学;(10)卫生学(包括医学)。每个学生自选一门或两门学习。学习年限也为3年。格致“在近代已与经学无关”(龚书铎:《近代中国与近代文化》长沙: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,第536页)。西方近代数学、物理学,称格致学(左玉河:《中国近代文化史十讲》北京: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,第16页)。专门学课程中没有一门是传统的中学,这就是“西学为用”思想在京师大学堂课程中的体现(郑登云编著:《中国高等教育史》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,第69页)。京师大学堂章程中所规定的课程同时也是其它大学的执行标准。
京师大学堂所要培养的人才,实际上是一种对西学有深切了解,并能将中西学问融会贯通的新型人才,他们不恪守中学,也不限于一技一能,而是能知晓中外,通达时务,经世济变。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“李端棻以推广学校为契机,其中心是‘开启民智’,所强调的是引进西方新知识、新思想、开放舆论、培育人才。他已经完全超越了洋务派的藩篱,提出了一整套切实可行的对策,形成了独特的思想体系,为维新派教育思想的形成开了先河。体现了他俯仰古今,高瞻远瞩。”(黎铎:《贵州文化发展概观》,贵阳:贵州人民出版社,2003年,第313页。)
以上分析说明,京师大学堂成立的本身和在办学过程中形成的管理制度、办学方针,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。这些变化,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李端棻的历史贡献分不开。
四、结 语
在十九世纪末中国社会形态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关键时期,教育领域成为经世致用思潮的核心实践场域。李端棻于光绪二十二年(1896)所呈《请推广学校折》,深刻批判洋务教育“教之之道未尽”的积弊,提出构建涵盖京师、行省至府州县的三级学堂体系,并辅以藏书楼、译书局、仪器院等文化设施。其思想内核既承袭《周易》“革卦”鼎新精神与“蒙卦”教化理念,又呼应“中体西用”的时代哲学范式,主张通过“中西会通”实现教育制度的根本性变革。光绪帝于1898年采纳该议并诏设京师大学堂,此举不仅体现维新派“君民合治”的政治哲学构想,更标志着传统“四部之学”向近代“七科之学”的知识论转型。大学堂首任管学大臣孙家鼐在章程制定中虽坚持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辅”,但其分科教学模式实质动摇了经学的本体论地位,引发“学堂经学”形态下中学与西学的结构性调适。这种教育转型推动了中国哲学范式的近代嬗变:从宋明理学的形上思辨转向实证主义的知识重构,从乾嘉考据的训诂传统转向逻辑学方法论的系统引入,最终促成北京大学哲学系建置中“中国哲学”与“西方哲学”的学科分野。李端棻作为教育哲学的制度化实践者,其贡献不仅在于促成近代中国国家层面最高学府的诞生,更在于为传统知识体系注入了“格物穷理”的现代性基因,奠定了中国学术从经学独尊走向多元学科分类的哲学基础。(贵州民族大学民族科学研究院 许桂香)